2007年9月30日 星期日

石老師的學生──2007年教師節

衣若芬

我不是畢業於藝術史研究所,但我是石老師的學生。
遇見研究中國文學的同行,我不必多說什麼,我的學術背景很簡單,在台大中文系和研究所混了十二年。
因為從來不是用功讀書的學生,僥倖考上研究所碩士班時,同學指著榜單上我的名字問:「妳什麼時候去考試的?」
筆試那天看見我的朋友,都以為我是去陪考,如同在圖書館看見我陪著準備考試的同學讀書。那時,我已經在一家美術出版社打工了近一年。因為大四仍然有必修課,無法全職上班,而且眷戀這最後一年的大學生身份,不上班的時間,除了看學生價的電影,就是去學校找朋友玩。
偏偏我的好朋友們都在努力K研究所入學考試的功課,沒空陪我玩樂聊天。好幾次在圖書館因為說笑得得意忘形,我被人噓,被人白眼,甚至被趕出去。
不好玩。
「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用功我獨閒」。
我只好也學朋友拿起書本。葉慶炳老師的《中國文學史》有上下兩冊,由於課程時間不長,只教到唐代部分就草草結束。從宋代開始的下冊文學史書上,我是一片空白。這樣有趣,我是個喜新厭舊性格的人,沒唸過的部分才引發我的好奇。
於是點點滴滴看著看著,也有樣學樣做起了考古題。
無非是為了以「慰勞」朋友之名,在讀書之餘吃喝一頓,去圖書館陪朋友很也順理成章地成為生活的重心了。
報名考試前一晚,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花那八百元報名費。
「八百壯士」,我們那時戲稱交了八百元報名費卻名落孫山的人。
既然已經有打工的收入,八百元對我不算什麼,就當成完成大學學業的畢業考試吧。
我相信人是有運氣的,尤其是考試。
尤其是「吊車尾」掛上了博士班。
我的碩士論文指導教授對於我不願意報考博士班非常不以為然。那時我兼差為一家傳播公司寫稿,那家公司規模不大,製作的公共電視節目挺細緻,還得過金鐘獎。我心想將來從事電視文教節目的編劇也不錯,否則以碩士文憑,還可以去當專科學校的講師,吾生足矣。
讀碩士班期間,我的一篇談鄭板橋題畫藝術的文章得到台大中文系的學術論文比賽特優獎,我將那篇文章稍加擴充,敷衍成碩士學位論文,自認可以交差了事,再一次,覺得要告別校園了。
指導教授說我太沒志氣,直誇我那篇得獎的論文和議題值得再加探究,應該再上層樓。解決爭辯的最好方法,就是按照對方的心意去做,為了讓老師安心(死心?)我又認命去當了一次「八百壯士」(好像漲價成一千元了)。
博士班錄取名單公布那天,我們幾位同學和學長姐正為一位外文系的教授舉行榮退餐會。教授執教中文研究所「高級英文」課程多年,和中文系情誼很深,我們是關門弟子。
宴席間,有人提到今天博士班放榜,教授見我們這群關門弟子悶悶不樂,大概是全軍覆沒了吧?
沒想到還是有人指著我說:「她是唯一考上的。」
「考得上,不一定畢得了業。」我說的是真心話,全場竟然哄堂大笑。
我真的擔憂了,憑著點運氣擠上研究所,博士學位豈是「運氣」兩個字就能罩得住的?
為什麼我的人生總是沒能依照我微弱的意向前進?
在人生十字路上的最大轉彎,是從石老師答應「收容」我為他的指導學生開始。
開始唸博士班之後,才認真去旁聽藝術史研究所的課。既然要研究題畫詩,怎能不懂點藝術史?
在藝術史研究所的課上,我才領教什麼叫「學術研究」,什麼叫「問題意識」,什麼叫「方法論」。這並不是說中國文學研究沒有這些訓練和講求,只怪我太不用功,迷迷糊糊到了博士班才恍然大悟。
嚴謹、虔誠、尊敬,藝術史研究所的師生原來是這樣看待學問的啊!
身為課程的「局外人」,我既佩服又同情那些孜孜不倦逼著自己的眼睛看作品和鑽研資料的同學們。在故宮博物院的展櫃前,石老師總是面帶微笑要大家發表看畫的觀察心得,我總是訝異那麼陳舊幽暗的卷軸上,怎麼看得出那麼多細節,推測得出畫家的筆法,甚至判斷年代,分析真偽呢?
這是一門折磨人的學問。我的視力從小不佳,天生沒本錢,後天沒本事,經常在石老師和同學們移駕到別的作品前,我又重回方才討論的畫面,揣想他們說的內容,站著看、跪著看、趴著看,真是對作品「五體投地」啊!
開始寫博士論文後,中文系的指導教授認為我從事的是跨學科的研究,應該請對中國美術學有專精的老師共同指導,聽我說曾經上過石老師的課,便要我前去求教。
如今想來,那時我到底想不想拜於「石門」呢?
已經成家的我,一心想快點畢業,聽我總是拿「學位未成,何以生子」為藉口,丈夫比我還著急。
一旦拜於「石門」,未必會接受和藝術史研究所同學一樣的「嚴酷」考驗;然而我也有心理準備,石老師對人寬容,對學問可不鬆懈。超出授課時數許多的閉門研討早是家常便飯,不追究出個結果絕不甘休的堅持,是我求學過程中唯有的體驗。當我們這些學生攪盡腦汁,和討論的議題「拼搏」了五六個鐘頭,終而精疲力竭,頹坐課堂,石老師的眼神仍然奕奕生輝。直到石老師擔任故宮博物院的院長,還在台大授課,我們私下打趣說:「石老師好愛教書啊!」
石老師怎麼那麼愛教書呢?我忝列門生之中,與其說習得一招半式研究中國美術史的皮毛,毋寧說見識到了追求智識的誠懇,傳承文化教育的熾情,以及為人處世的品格與風骨。如今我站在講台教書多年,仍然深知自己無法企及石老師那樣的高度。
向石老師正式問學,是一連串的挫敗。每次和石老師討論論文,不能說奪胎換骨,至少有剝去一層皮的虛脫感,然後「起死回生」,明白自己的不足。
博士論文的第一個萬餘言章節,被老師很溫和地指陳出缺點,實則直言不諱地說,就是「一無是處」。
「妳這是白話翻譯和文章賞析,不是學術論文。」
「會讀妳論文的人,難道會聽不懂蘇東坡說的話嗎?」
「妳寫這些,究竟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再想想吧!」
接二連三,我的論文自己看了也覺得慘不忍睹,我決定放棄畢業時間的壓力,扔掉那萬餘贅言,認真從研究方法上重新學習,幾番探究,終於洗心革面,徹頭徹尾地改觀了。
藝術史在眾多學術門類中還算是新科,卻能夠一枝獨秀,開創出既豐富又深刻的學術內涵。我做為半個藝術史研究者,吸取和學習這些成果的同時,至今仍經常感到就讀博士班時的衝擊和振奮,那是石老師以及許多學者的啟蒙之力。如果不經過沮喪和懷疑的過程,受到石老師提出的質問的激勵,現在我或許還以為白話翻譯和文章賞析就是研究論文,把古人的話重說一遍,就是解決了學術的問題。
為了親身觀看作品,寫作論文,我有時走訪博物館和美術館,「石老師的學生」是讓對方信任我的緣由;即使是珍貴的私人收藏,頂著「石老師的學生」的頭銜,收藏家竟也為我開箱取寶,儼然為我一個人開展示會。受寵若驚之餘,我深深知道這是石老師的人格和學養為同道所敬重,澤及於我。
石老師引領過我,走過人生十字路的最大轉彎,我何其有幸,能在教師節一吐肺腑之言,因為我是石老師的學生。

誰比較慘?(2007/9/10)

近日學姊們憶起石老師的課堂點滴,總是會激起一連串「競爭」風潮。到底誰比較慘?
研一的「研究實習」,經常是我們第一次面對石老師威嚴的煉獄。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當年課堂上規定要做的書評,選了Beyond Representation(是的,沒錯!作者就是老師的老師,方聞先生),這磚頭一般的沈甸甸大書,是以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藏宋元繪畫為主軸,縱跨宋元繪畫史的作品。
口頭報告當天,報告人有二十分鐘介紹書的大要,接著才進行評論,以及來自同學的討論。我的口頭報告開始不到十分鐘,臉色一直鐵青的石老師,突然站起來,然後走出資料室。接下來的事情或許應該問我的同學,因為驚嚇過度,我實在不記得之後的細節了。我只知道,這個口頭報告我實在沒準備好。而,石老師是非常、非常地生氣!據說,造成這種走出教室的生氣程度,自此之後無人可比。
雖然事後聽聞此事的學長姊或同學,總是安慰我說,嗯,可能他突然有事!哎呀,就是突然想上廁所啦。(大家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石老師的課堂,超過三小時沒下課根本就是小case。會溜出去上廁所的都是學生。)
不記得到底過了多久,他又走進來。是我繼續報告或者就是跳到下一位報告者,我確實不記得了。他很可能就是淡淡地說了一下,書評報告要先對內容有所掌握才能進行批評。
經過這樣的驚嚇後,或許是在學姊和同學的鼓勵下,期末之前,我竟敢向石老師約了時間,並且向他再次進行上回應作好的口頭報告。聽過我的報告後,他特別提醒其中的疏漏,並且仔細要我釐清書中對於不同畫家風格的描述重點。從聆聽到批評,毫無慍色。這是我第一次發現論學,原來如此有趣。
對於這個「報告到一半,老師走出教室」的事件,雖然自此傳誦不已,但事件所引起的「驚嚇」並非唯一教訓。石老師在大怒之後,依舊願意花費心力指導魯鈍學生的態度,是我這個當事人應該加以說明釐清的。

覺得不算很慘的韻如追記

關愛的眼神(正華)

石老師「關愛」到殺死你的眼神(與梁朝偉絕對不同)

二十年前,我碩士班一年級下學期的第一堂課,石老師一進教室,就告訴我們要先檢討上學期的期末報告。年少幼稚而不知石老師厲害的我,心中正期待老師的讚美,這也是我此生第一份稍微有點研究意味的報告。報告未正式發下前,老師十分嚴肅地檢討我們修課三人的報告缺失,不但註釋格式被修理的很慘,甚至報告內容的邏輯及推論過程,也點點滴滴被數落殆盡。更讓人害怕的是,老師無比銳利的眼神,穿透自己以為已經掩飾得很好的表情,讓我自動地低頭反省。老師如此的檢討了三十分鐘,字字針對著我,眼神也如飛箭般射向我來,充滿責怪。我羞愧地不敢看其他修課的同學,覺得他們二人受我連累,心中十分抱歉。

課程結束後,我跟他們一起去吃飯,心中仍充滿愧疚,正想道歉,沒想到一起修課的學姐說,她想休學,因為自己的報告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頓, 我衝口而出:「他罵的是我,你為什麼要休學?」接著一起修課的第三位同學竟然說:「你們都弄錯了,他罵的是我。」結果我們三人面面相覷……

多年以後,我自己也當上碩士班老師,一直很想學石老師的必殺絕技, 也就是if look can kill,但我終究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我的學生也不如當年的我那麼具有「羞恥心」。不過,當年一同修課的同學如今皆留在學界,可見石老師的眼神還真有效。

正華聊記當年,僅供一粲。

無題(靜靈2007/9/7)

民國二十年前後故宮發生過一件轟動國內外的新聞,當時任職故宮院長的易培基在故宮文物南遷的過程中被指控盜取國寶,然而所謂的「易培基盜寶案」只是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事情的真正背後,則是一場政治上的鬥爭,易培基院長不過是這場鬥爭中被犧牲的棋子⋯⋯

民國九十六年的今天,另外一位故宮院長石守謙被檢方指控在其院長任內「竟為求個人仕途順遂,或為貪圖廠商不法利益,在諸項工程進行中,除未嚴格把關,並任由承商予取予求,毫無節度花用公帑,未用心典藏文物,嚴重危及國寶存放安全。」當我讀到檢調如此荒誕的控訴時,我笑了。檢方所引爆的這整場荒謬絕倫的戲碼的背後是否隱藏著政治上的鬥爭,我不清楚,也不懂,但倒是可以談談石守謙老師,我所認識的與檢方所控訴的絕不是同一個人。

在求學的過程中有大師的指導,可謂幸福。民國九十一年到九十五年四年之間,我有幸在國立台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受教於石守謙老師。在學習的過程中老師給我的指導和教誨至今仍是我時時提醒自己的箴言。老師在研究上的深度與熱忱,都是作為學生的我所望塵莫及的。在台大的受教於老師的期間,正值老師擔任故宮副院長以及院長之際,在公物繁忙的時刻,老師卻時時惦記著學生的研究,關心學生的研究進度,這些都讓身為學生的我感動不已。還記得當時老師教授的多是針對博士班學長的課程,身為碩士生的我無課可上,老師竟要我也加入學長姐們的課程,一起討論和學習,甚至為我們不同學生的需求開闢個別指導的約談時間。當時我和學長姐們戲稱這每週一小時的約談時間為「掛號看診」經過醫生(老師)的診斷、打針或是開處方箋,下週再來「回診」看看病情是否改善。還有一次,記得是星期五的下午,原來是應該要上課的,但同學們遲遲等不到老師進教室,原來稍早老師在立法院備詢,但因為議程耽擱,老師備詢的時間被延誤,在漫長的等候時間,老師竟索性要我們即刻到立法院旁的咖啡廳上課,於是學長開著車,載著我們浩浩蕩蕩地往立法院前進。同學們也戲稱石老師的研究室是7-11,不論何時總是燈火通明,而老師總是離開了故宮就往研究室跑,我曾經問過難道老師沒有家庭?石老師就是這樣一個全心奉獻給藝術史研究和教學的學者。

老師教給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對自我的嚴格要求。他說理想之所以存在是因為現實的不完美,而這不完美就是驅使我們繼續向前的動力,唯有嚴格地在各方面要求自己,才有可能達到。石老師就是這樣一個在各方面自我要求的人。記得他在初擔任故宮院長時,在故宮工作的學姐告訴我老師在研讀故宮的歷史,我聽了覺得詫異,以老師的學術涵養,對於故宮以及它所典藏的文物難道不熟悉嗎?然而老師卻願意從頭重新了解一個博物館的歷史,試問有多少個故宮院長願意這麼做?若是「為求個人仕途順遂」他犯不著大費周章地研究故公歷史的來龍去脈,因為這不會為他的仕途帶來什麼好處。然而老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總是選擇困難的路走。老師的自我要求並非只有在對學術的研究上,更體現在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即使是書本也不容許頁面的角落有摺痕,這樣嚴謹的態度,在面對文物時更是如此。記得有一次我在課堂上打開一件手卷的複製品,當時我粗心地將用來固定手卷的帶鈕與手卷捲在一起,老師馬上糾正我即使是面對複製品也應該要小心謹慎,以免對物品造成傷害或是毀損。對複製品和書本如此,面對故宮典藏的寶物如何可能「未用心典藏文物,嚴重危及國寶存放安全。」?

最近我為了出國深造的事情向老師請教,老師提醒我在決定將來研究方向的時候不要盲目地跟隨著眼前學術界的潮流。在選擇研究議題的時候不要貪圖現成的便宜,應該要深刻地面對自己的研究,要擇善固執。即使這條路將會走得艱辛困苦,也要奮力持續地走下去。當我聽聞檢方控訴並求刑的消息時,我曾經給石老師打了個電話,原來是想關心一下事情的發展,並慰問老師,沒想到老師竟反倒關心我最近投稿的學術論文,詢問我論文的近況,是否已經投稿,亦或通過審查?原來關心人的卻反倒成為被關心的對象。

石老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關心藝術史的研究甚於自己;他關心學生的學習狀況甚於自己;他關心藝術品的保存甚於自己;他關心道德的操守甚於自己。這是我認識的石守謙老師。

回到民國二十年前後,在「盜寶案」吵的沸沸洋洋之際,易培基雖然提出了反訴,但在事情未明朗時,易培基和李伯玄被迫辭職,由馬衡代理院長職務。這個莫須有的案件卻在後來持續擴大,易培基不堪屈辱,激憤不已,在上海一病不起,含冤而死。石老師比易培基堅強,在這困難和冤屈的時刻,仍然堅毅地面對一切指控。

歷史終究還給了易培基清白,我相信也會還給石老師⋯⋯

期待撥雲見日的一刻
靜靈
2007.09.06

石老師的聲音(2007/8/29)

我認識一位個子不高的巨人,也聽過他的聲音。因為聽他淡淡地講過許多話,才讓我每每在剎那間見識到他的高度。
他説:「人活著就是要影響別人。」我才了解人生成功與否可以這樣衡量。
「人是用語言思考。」原來我是因為還沒有弄明白才說不清楚。
「批評要有建設性。」這樣我才認清了漫罵的嘴臉。
「虛榮心讓人不敢懈怠。」原來這種消極的因素也可以變成鞭策自己的來源。
還有那3個王子撿柴的故事,在不同的班級裡被改編成不同的版本,卻同樣巧妙地提示了任重而道遠的智慧。
就這樣,不知有多少次,巨人的聲音緩緩傳來,提示了我不曾想過或百思不解的道理。不是很高的分貝,卻在我腦海中轟隆隆地響亮。接著我就發現自己頭頂好像多了個天窗,可窺得藍天一片。就因為這樣,作為巨人的學生,我感到幸運、驕傲;卻也因攀不上他的肩膀而慚愧。
最近,我又聽到他說:「愈是困難的時候,愈要選難走的路。」這話雖然是由他人輾轉傳來,震撼力卻絲毫未減。原來巨人的力量不在於身形的高大,更在他堅強如石的信念。我聽到了巨人的聲音,我們熟悉與敬愛的石老師的聲音。
(令光寫於2007/8/29)

請把石老師還給我們

2007/9/2
台大藝術史研究所2000年第十二屆全體校友

基於對平日與老師的互動相處,以及由此對石守謙老師人格修養的認知與認同。我們在此由衷表達對老師的支持,相信他的清白。
石老師於2000年5月擔任故宮副院長,2004年6月擔任院長。2006年1月,因民進黨縣市長選舉失利、第五任行政院長蘇貞昌的上任,隨之而來內閣改組時被換下。根據報導,這次撤換意味著「學者出身的故宮現任院長石守謙,終不敵政治人脈。」(《民生報》,2006.1.22[A9])隨後石老師即因故宮擴建工程事件,數次被檢方約談,而在今年8月22日被檢方起訴求刑15年。
對於諸多法律、政治角力的面向不是我們能夠理解的,也不是我們願意去推測或議論的。我們的訴求在於讓大家知道更多真實面,但不是以爆料的方式。身為美術史的學生,我們深知美術史一直是個冷門的領域。然而我們還是試圖以背景知識來告訴各位,石老師在文化工作上所付出的心力,遠比媒體或檢察官所陳述的還要來得多,而且對我們而言這最終並非一個政治議題,而是文化議題。
石老師在擔任副院長時,實際籌劃了「大汗的世紀─蒙元時代的多元文化與藝術」特展,之後在擔任院長期間則籌劃了「大觀-北宋書畫、汝窯、圖書特展」,兩者皆是國際性的展覽。以大觀展為例,該展覽於12月底開展,至三月時觀眾已達41萬人次,其中包括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觀民眾,據記者報導其中一位來自日本觀眾看了宋徽宗的瘦金體書法後甚至「感動到睡不著!」(《聯合報》,2007.3.21[C6])。
透過這次展覽,來自一千年前的北宋藝術作品,對外宣告了它們作為世界性的、人人共享的文化遺產之珍貴意義。能夠吸引那麼多人潮,原因除了是許多策展、佈展人員的努力與作品本身的美學品質以外,在展覽初期的規劃時早已呈現了許多方面的革新,首先它一改故宮過去僅僅定期陳列藏品的消極態度,而以更深化的文化關懷、更積極的學術視野來呈現美術饗宴。其次,這次展覽除了展出故宮原有的藏品以外,也向國外各大博物館借展,而伴隨著展覽召開的「開創典範-北宋的藝術與文化」研討會,亦從日本歐美各地邀請了藝術史各領域的重要專家學者。
石守謙老師──作為世界五大博物院院長,不只是策劃了一個國際性的展覽,該展同時也具有相當的學術重要性,因而能吸引那麼多海外學人、學者共聚一堂來挖掘其文化深度。僅僅是選件上,就可以說明石老師以自己的專業素養來營造展覽的深度。大觀展中的作品都是石老師與其工作團隊經過仔細挑選,除了大家熟知的〈谿山行旅圖〉、〈早春圖〉外,還有郭熙〈樹色平遠〉(紐約大都會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許道寧〈漁父圖〉(堪薩斯尼爾遜美術館,The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 in Kansas City)、喬仲常〈畫後赤壁賦〉(同前)等來自國外館藏的名品。
對我們而言,這些宋代名畫齊聚一堂不僅是大觀,其實也深具當代的歷史意義:在我們終於有機會在同一時空觀覽這些作品時,也喚醒了中國美術研究史草創時期的點滴歷程。在當時,來自國內外的學者們反覆地檢視傳世的宋代畫作,試圖從風格中建立判斷真偽的基本原則,透過一件件作品的排比中漸次摸索出繪畫風格的發展歷程。也是在這個時期,許多學者努力求真,努力挖掘圖像背後的深度文化意義,方能逐步建構出我們如今所知的中國美術史。事實上,直到現在,畫作真偽的議論也並未停息。例如幾年前收藏於大都會博物館,被譽為「東方蒙娜麗莎」的董源〈溪岸圖〉,也因是否為張大千仿作而引起熱烈討論,該作品也於大觀展期間破天荒來台展出。此外,展覽也特別展出以各種光學檢測來協助鑑定書畫的成果,這都是美術史研究不斷進步的成果。
這是不爭的事實──並非任何美術史的研究者、並非任何的博物館館長都有足夠的眼光與能力來籌辦這樣的展覽,它需要的是真正具有國際觀與深厚學養的學者。對我們而言,無論是外在的專業資格、學術聲譽,或是內在的思想格局、作事態度與人格操守,石老師都是最好的故宮院長。
2004年5月,石老師在即將接任故宮院長時,曾接受《民生報》記者的訪問,他說:「這個決定對我和我的家人都是很大的改變,…我本來已經打算要回歸到一個很單純的學術生活。」(《民生報》,2004.5.7[A13])他漏了一點:擔任院長,對他的學生而言也是很大的改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竭心盡力但疲憊不堪的老師,在每週五傍晚精采的課堂中,也時常被迫中斷回到故宮開那永無止盡的會議,然後再獨自回到研究室繼續工作,直到深夜。對於台大藝術史研究所的同學來說,石老師研究室中的那盞燈就像是堅定信心的光源,陪我們渡過研究生青澀但又單純理想的歲月。
這是我們所知道的石老師,他抱著身為文化人的真誠態度為文化工作盡心盡力,這樣的態度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賞識,但是一個只是「為了仕途順遂」的人,根本沒有必要花費那麼大的心力去規劃像「大觀」那樣的展覽,沒有必要犧牲掉「單純的學術生活」。他所抱持的文化理想、所採取的研究進路,從來就不同於一般的政客,而他所能依靠的不是別的,正是自己的專業能力,以及在學術界中長久耕耘所建立的學術聲譽。

金錢真的那麼具有吸引力,能夠讓這樣的人冒著自己多年來所建立的學術清譽毀於一旦、良心泯滅嗎?

我們並不這麼覺得。對於一般人而言,石老師可能只是一個鑽研中國美術史的學者,但實際上他同時也關心一般文化,關心一般大眾與專業知識間的融合,早於1993年他就極力支持雄獅美術在文建會的贊助下出版《臺灣家庭美術館》(《聯合報》1993.10.15[25]) 並擔任該叢書的總顧問,該叢書一直持續到2005年,共出版了五十本,為台灣美術史的研究與推廣留下了最根本的基礎。對我們而言,在目前本土與中國意識形態對立的政治現實裡,臺灣的文化界實際上需要具有如此思想格局的人,讓在地文化走出粗糙的二元對立文化觀。
石老師離職當然是文化界挫敗,不過,至少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可以再回到課堂中,重拾授業解惑與研究的本務。如今石老師面對司法的偵查,我們也只能說如果台灣的政治生態已經浮泛無法理解文化人的理想與努力。那麼至少,請把石老師還給我們!!

2007年8月13日 星期一

石老師2003年的一封信

各位同學:
我手上仍保留著石老師在*中國藝術史中的狀物*一課中.給班上同學的信.我相信上過這們課的同學.手上都還保有這封信才是.這封信因為曾經被我裝在鏡框裡.所以一直保存得很好.雖然它只是一封拷貝本而已.在此之前.我似乎應該將這封信撰述的背景敘述一番.這封信寫於2003年11月08日.當天我們幾位修課同學(邱.余.黃.陳及我)討論潘諾夫斯基的幾篇論文.其中尤以他對透視學的討論最困擾我們.我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過程頗為挫折.課程結束後的第二天.我們每位同學便在信箱中收到時老師給的這封信.從這封石老師自己親筆寫就的書信中.可以看見他高尚的人品及恢弘的器識.我便將這封書信一字不漏的打給各位:

選修*狀物*課的同學:
上了幾次課.感覺很挫折.照理說.閱讀的資料不算多.但是不太能進行深度的討論.原因一定很多.包括我的問題.但是其中最主要的問題在於大家對於所研讀的著作.並未有自己的心得.當然不能討論.沒有唸完.當然不可能有心得.讀完而未思考.不進行批判式的閱讀.也不可能有心得.這些都要作<自我要求>.不論你是因為時間不足.或是因為其內容艱澀無法讀懂.都需設法突破.而且要下決心突破.想盡辦法克服.只有這樣.你才能保證你在這課上有些真實的收穫.
我一直相信.博士課程成功於否的關鍵在於這種<高度的自我要求>.我的真正工作在於<要求>各位.在達到這<自我要求>.而非<講授>.後者其實更為易行.且不傷感情.但是.如果各位不以<世界一流的博士生>來自我要求.當然不可能成為世界一流.各位應該都要有這個覺悟.否則這段博士生生涯除了抱怨之外.很難剩下什麼.
學位其實很表相.不能給你帶來真正的知識.能力與自信.二十年來.我看盡了各種處於信心危機中.受盡煎熬的學者.資深的也好.新進的也好.或有炫目的學位.或有崇高的職位.最後只能用攻擊別人來自我防衛.信心問題的成因很多.缺少資源.外人打壓.生活壓力等等.都很合理.但最關鍵的還是自己的工作成果.它的成績是否讓你感到*無愧於己*?實在取決於<高度的自我要求>.而非天賦的高下.或聰明的策略.
或許你會覺得<自我要求>又是一個忽視充滿不理想現實學習環境的空洞說教.對我而言.現實之不完美.幾乎是理想之所以存在的必要背景.它值得我們設法努力改善.但卻不應成為我們追求第一流表現的障礙.抱怨通常只會讓自己更氣餒.心理醫生也無法真有助益.對<自我要求>的要求則完全操之在我.是可為自己交代.熟讀百本論著.熟記千件作品.既使是這種看來不怎麼傑出的成果.本身即是一種踏實的成就.它所需的配合條件.其實很陽春.幾乎可說是<不假外求>.
<自我要求>絕不能只是口號.<起而行>才是實質內容.我一直希望自己不要忘記在煩擾的現實中去做這種堅持的努力.希望你亦如此. 石守謙 11. 8

這封信的原跡.我來日再掃描給諸位.石老師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正擔任故宮副院長之職.....信中惇惇教誨的用心.讓我在輸入它時.讓正處在泥沼中我.不禁感動不已.深思再三.

德馨